李约热
小说家。年8月生,壮族,广西都安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小说曾获《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中篇小说《一团金子》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现居南宁。
南山寺香客
文/李约热
01
闷热、潮湿,很多物品都在滴水。李大为坐在潮湿的沙发上,有刚刚从水中钻出来的感觉。镜子也在滴水,他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一个湿漉漉的人。不知道摸骨师的屋子为什么会有一面镜子,摸骨师是个瞎子,平时根本用不着镜子,难到他是想提醒前来找他“指路”的人,看清自己的惨淡吗?
“驱逐之年”,李大为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句子,这趟旅行,太像逃亡了,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目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小时候在邕江边,李大为和伙伴们在水中玩找人的游戏,口令之后,他们跳入江中,乱潜一气。李大为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是差不多要溺水的感觉。
每年总有一些时候,他得靠这种不停地出行来排解即将溺水的状态,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病”。在很多次的“逃亡”中,那几个年轻人的嘲讽经常在耳边响起,像咒语一样。他们是他学生那一辈,在南湖公园,那伙人在他身后大声地聊天,“我们要好好干,要不然像前面这个大叔那样,还不如不活呢。”他妈的,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难到从走路的姿势,就看得出一个人的丧气。他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们,没想到他们根本不回避他,依然大声地说:“这样的大叔,我想不出来他对社会有什么贡献,污染源,绝对的污染源。”这几乎就是人身攻击了。李大为的心脏狂跳,“年轻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口气有些颤抖。“你还别不承认,你有什么出息?你对国家有什么贡献,你在单位肯定是地位最低下的,谁都瞧不起你,家里一大堆事情,哪一件你都摆不平。你说是不是这样?”真是奇了怪了,小年轻想都没想就戳中他的痛处,大学学报编辑,一个所谓的日本文学研究专家,一年几篇论文、几场日本文学研讨会、几场讲座、平时给别人的论文修改错别字等等,就是他工作的全部。单位有没有人瞧不起他,他不关心,和妻子离婚,为财产及儿子的抚养问题,撕得你死我活,最后落荒而逃,这倒是真的。“加油啊大叔,不要一脸的丧气样子。”几个人一起喊。李大为被激怒了,他五官变形,走到他们面前,扯住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你是不是很屌啊,你敢不敢跟我一对一?”他学会了网上粗鄙的言辞。李大为觉得自己的八十年代又回来了,对不讲道理的人,武力是最便捷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读大学的时候,他练散打,得过学校的散打冠军,当年可是没人敢惹。想想也是很悲凉,散打冠军,一个八十年代的名头,一个落满灰尘的名头,现在不得不拿出来,给自己壮胆。他觉得自己还行。这下他就上当了,这几个小年轻还巴不得闹出点事情,他们在南湖边转了好久,至少挑衅不下十人,都没人理睬,到李大为这里,终于成功。“好啊,我现在又崇拜你了,大叔。你先放开他,我来跟你打。”另一个小年轻掰开李大为的手,头几乎贴在李大为的脸上,浓烈的酒肉之气喷了李大为一脸,李大为一阵恶心,肚子突然翻江倒海,他忘了自己有胃病。很奇怪的胃病,只要闻到浓烈的气味,他都会恶心到呕吐。他捂着肚子,移步到一棵榕树下面,头抵在树干上,干呕起来。小年轻们放声大笑。“我说得对吧,污染源,绝对的污染源,这棵榕树如果枯死,就要怪你了,大叔。”之后他们笑着离开。
摸骨师干瘦,头老是半仰着,眼珠全是白的,也不晓得用一副墨镜来遮盖,看起来有点吓人。他家在小巷的尽头,门前一水的石板路,潮湿得很,在来的路上,李大为脚底滑了两次,差点跌倒。这样的巷子,跟摸骨这门古老的职业倒是很搭,潮湿破落悠远,很符合李大为的心境。摸骨师先是摸到饮水机跟前,从底座抽出一个纸杯,接水,然后走过来递给李大为,李大为说了声谢谢,那杯水只在他手中停留一秒,就被他放在茶几上。摸骨师绕到他身后,开始工作。他的双手搭在李大为的头上,像牧师给信徒摸顶,只不过牧师单手,他双手。李大为头皮发凉。当他觉得头皮由凉变暖的时候,摸骨师已将他的头细细摸了一遍。李大为觉得摸骨师像个打太极球的高人,一个球在他手中起起落落,出神入化。自己的头颅,就是摸骨师手中的那个圆球,他有时轻轻地捏,像按摩;有时轻轻地拍,像在判断是不是熟透的瓜。这个时候,李大为觉得自己太滑稽了,一张塞进酒店里的硬纸片,不是招嫖的卡片,而是给人摸骨算命的名片,就把他带到这里。他也只是好奇,人的命运地图,怎么就藏在骨骼里?哪一块骨头,对应人生的哪一场欢喜与悲愁;哪一块骨头,主导人生的哪一个重要事件或者事故。这份古老的职业,在互联网时代,也算是另类。没想到摸骨师生意兴隆,轮到他时,已是午后。
摸骨师说:“先生眉骨高耸、天庭润滑饱满,后脑勺有反骨,从这几个骨相看,你是能成大事的人。”
李大为想,我还有反骨,我现在见人都想跪下呢。
摸骨师说:“但是你颈骨弯曲,耳廓浅薄,江山到此,云淡风轻,可惜了。”
李大为想,我颈椎的毛病他都摸出来了,我还轻微驼背呢。想到这里,李大为挺直腰杆。
“没想到,先生还是个罗锅样。”瞎子的双手落在李大为的肩胛上,不停地摇头,“男人易折,你太累了,而且你还有暗疾。”他的手沿李大为的脊梁骨走了一回,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连这个也瞒不了他,李大为暗暗称奇。李大为想到自己奇怪的病,只要一闻到浓烈一点的气味,白酒、香水、辣椒等等,就恶心。
“人事险恶,你该放则放,不要与人论短长。气顺则心平,心相变则骨相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摸骨师说。
李大为说:“谢谢师父,你真说对了,我确实不大顺,而且我有严重的胃病,一遇辛辣浓烈的气味,就恶心难受。”
“你也不要太为这个操心,从你的骨相看,先生还算个有福之人,每遇不测最终都能逢凶化吉。”
“那我应该吃什么药?”李大为说出话后就笑了起来,他把算命当成是求医了。
摸骨师说:“你到南山寺找李师,他能帮你。”
“李师?”李大为这下警惕起来,没准这是一条“产业链”,是下线给上线输送牺牲者。这几年互联网上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佛门净地不再清静的各种说法。“李师是谁?”李大为说。
“我的好朋友,南山寺的法师,人称李师,我觉得你的气息发紧,需要调理疏导,你跟他聊过之后,会柳暗花明,花开富贵。”
李大为从来没有迈过寺庙的门槛。对待佛啊神啊,都是敬而远之。凡单位组织的活动,只要是涉足宗教场所,不管是教堂还是寺庙,他都是在停车场外等,完全是与此无关的闲人做派。那一年,他去日本参加一场关于远藤周作的作品研讨会,主办方请与会者去神庙观摩祭祀活动,他找借口不参加。很多人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待见佛?他只是笑笑,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我不待见佛,是佛不待见我,佛要打理的事太多,我就不要再去给佛添乱了。当然这是一种敷衍的说法。他真实的想法是,一个人在世上走一遭,太可怜了,还是多花点心思,想一想自己怎么照顾自己,佛经上说人不能贪,求佛也算是贪。如果说他有什么信仰的话,学术方面,他倒是投入太多的热情,这算不算是一种信仰?他觉得不是,那只是饭碗。如果你能为某件事牺牲自己,那才叫信仰。他不是那种人,当然了,他很尊重那些信佛爱佛的人。那一年去五台山,有一位女同事请了一尊铜铸的佛像,很沉,一路上还是李大为帮她背。后来他觉得,女同事从五台山请回一尊佛像,也不能叫做信仰,只能说是爱,因为确确实实,信仰一般都是跟牺牲连在一起,一说到牺牲,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立马当缩头乌龟,大家都是可怜人。
所以当摸骨师叫他去南山寺找李师的时候,他就觉得那只是一桩生意。他马上敷衍道:“我没时间啊。我晚上的飞机。”
摸骨师说:“那可惜了,我只是觉得李师会帮你的忙,你们会聊得很好,不过不要紧,你什么时候找他都可以的。”当场就把李师的电话说给李大为听。
李大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一定要我去见李师,真的不是帮嫖客拉皮条做生意的那种热情?我现在需要什么帮助?我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哎呀,现在什么事情,只要跟陌生人有关,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是个骗局?李大为想。其实他打算在这个城市再待两天,如果他想见李师的话,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02
南山寺在宣城的西郊,跟其他寺庙不一样的是,那里没有开发成旅游目的地,没有公交车,要去南山寺,得坐出租车或者黑车。第二天早上,李大为上了出租车,一路奔向郊区。司机是个话唠,以为李大为是个信徒,一上车就跟他介绍南山寺,“南山寺很灵的,很多大人物都来。一般香客来南山寺,主要求姻缘。”
不是说佛能普度众生吗?应该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吧,不可能只解决人类的婚配问题吧,李大为觉得司机故弄玄虚。
李大为说:“大人物还求姻缘?”
“大人物也是人嘛。这男人女人的事,是最让人头疼的,不求行吗?”
司机这么一说,李大为觉得更滑稽了,我还求什么姻缘啊,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结婚生子,一大堆麻烦事。很快,他醒悟过来,怪不得司机刚上车的时候很怪地看了他一眼,司机肯定是认为这个人老大不小了,还去南山寺求什么姻缘,是二婚还是三婚。
“哦,是得好好求一求。”李大为说,他想,不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都属于佛的功劳吧。术业有专攻,南山寺的和尚主导
婚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也是功德无量,他们会不会因此动了凡心?李大为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你不信?”
“我觉得很有意思。”李大为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只好这样说。
“你不信就算了,但是你不能笑话佛。”司机很严肃地说。
“我没有笑话呀,我是觉得有意思,清心寡欲的和尚为凡夫俗子的婚事操心,会不会动了凡心,我是因为这个笑起来的。”李大为说。
“听你的口气,你不是去求姻缘的吧,如果求姻缘,就不会这么说。”司机说。
“是的,我是去看风景的。”李大为说。
“怪不得,你对佛教还真不了解。不知者不怪罪。”司机说。
李大为哭笑不得,这才注意到,出租车上,简直是个小型的庙宇,门两边上方贴有金色的佛像,方向盘前还有观世音的坐像,连车中的后视镜也挂有佛珠。李大为想,俗人对偶像的崇拜,也含有一股子世俗的力量,
“真不能笑话他们,我是亲眼看见的,有一次我去南山寺烧香,进来一伙人,恭恭敬敬地磕头、烧香,几分钟后,又进来一个人,没有烧香,也没有磕头,可能他跟他们是一伙的,说他们浪费时间,磨磨叽叽,都过了吃饭时间还在这里弯腰撅屁股。他说你们上当了,只有活人管死人,没有死人管活人的,省下点香钱还可以买啤酒喝。这一下,报应来了,头上的一块牌匾就砸下来了,划破他的额头,血流不止。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如果牌匾再偏一点,砸中他的头,可能就没命了。大概佛只是想警告他,佛并不是想要他的命,佛还是很慈悲的。”司机说,一副心服口服的表情。
“是吗?这也太神奇了。”李大为说,他想,这大概是巧合吧,司机是宁可信其有,如果像司机认为的那样,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没有进入寺庙,真的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他难免贪、嗔、痴,难免心中动过对其他香客不屑的心思,他不进去,佛都没机会找他算账。
“所以啊,你到南山寺后,可不要动什么不恭敬的心思。”司机说。
“那是肯定的,我可不想死。”李大为半开玩笑地说。
“你就好好逛吧,那里还真有好风景,有山有水有树木,完全可以开发成森林公园。”司机的话题暂时离开佛。
“那为什么还不开发?”李大为问。
“你想想,如果开发成森林公园,又是开路又是炸山,坏了佛门清净,而且每天很多人拥进来,没准就不灵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南山寺不让搞,政府也觉得不缺游客的几个钱,在这个地方,有一座寺庙,里面有一群和尚在修行,这就够了。”
“如果这样的话,政府真是功德无量啊,现在哪一座庙宇外面不停有旅游大巴?”李大为说。
“那是,所以啊,南山寺还是非常清净的。你还可以住在那里,有吃有住。”司机说。
这倒是很新鲜,李大为很惊讶,“是吗?现在还有那么好的寺庙?”他说。
“这是很早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古时候,南山寺经常住着那些远道而来的香客和
赶路的过路客,虽然条件不是太好,有地方挡风挡雨总比风餐露宿强,你说是吧,所以那里一直都住有各种各样的人,住的都是可怜人。”司机说。
住的都是可怜人,这一回司机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03
下车之后,还要走二十分钟的石板路,李大为想,这个南山寺真是孤傲得很啊,拒绝与外界对接,要来南山寺见佛,还真不容易。听了摸骨师的话,本来自己不当一回事,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毫无目的地来,毫无目的地去,管他什么南山寺北山寺,但最终还是来了,摸骨师的话还是有些魔力呢,这到底是为什么?用司机的话说,都是可怜人啊。反正自己现在像游魂一样,去哪里都是去,这些空虚的日子,先好好打发,至于跟李师见面,虽然有些期待,但终究还是无所谓,如果说还有点不一样的感受,那就是自己将第一次进入佛门净地。李大为想,我是不是过于认真了呢?以往那种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本能地拒绝,已经深入骨髓,所以自己坠入虚空,多多少少觉得有一些罪过。管他呢,反正过了几天,又得重新回去拥抱“火热”的生活。
当当当,南山寺的钟声在前方响起,他看见鸟群从树上腾空,朝钟声响起的地方飞去,好像听懂某种召唤一样。钟声一直响,更多的鸟群腾空,大白天百鸟归巢,也算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吧。李大为加快脚步。越往前走,石板路就越宽,这个时候,他闻到树木的气味。李大为站住,觉得自己的麻烦就要来了,这是刚刚剥掉皮的樟树,气味很浓,李大为想,如果再往前走,胃肯定翻江倒海。怎么办?也不能返回去了,像往常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毛巾,将鼻子嘴巴遮住,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又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看见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短袖,围着黑色的人造革围裙,正在剥树木的皮,男的剥粗一点的树木,他手拿砍刀,先轻后重,树皮便没过刀片,他停下来,两手抓住树皮,反方向拉,边拉边走,像拔河一样,一条长树皮就这样垂在他手上;女的剥小一点的树木,她双手握锤子,锤树木,将树皮锤松,然后拿小一点的砍刀,秀气地削,树皮便在她的刀下一点点剥落。他们在石板路的旁边忙活,李大为经过的时候他们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他的这个装扮有些特别。李大为朝他们点点头,匆匆往前走。李大为想,他们不会要在这里造房子吧,他听说终南山中有很多人在那里修行,这里会不会又是另外的一个终南山。司机说南山寺里也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指的也许就是他刚刚见到的男人和女人吧。
远离了新鲜木头的气味,李大为解下毛巾,快步走,他想知道那些鸟群都飞到哪里,毕竟是他来到这里时看到的第一个大动静。拐了两个弯,视野越来越开阔,几座庙宇错落在山中,不新,红的白的黑的,都褪了颜色,新鲜的是那些树木,南方的树木根本不知道季节是什么样子,一年四季,从头绿到尾,一条道走到黑。李大为原来以为那些循着钟声而来的飞鸟会落满寺庙的屋顶,叽叽喳喳,像参加某种仪式一样。李大为没有看到鸟儿的影子,那些在钟声中腾空的鸟儿,其实就是从一片树林飞往另一片树林,这是它们生活的一部分,钟声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其他声音,一样能让他们飞翔,它们根本就不是在听从什么召唤。这样一想,李大为平静下来,开始寻找来这里拜佛的香客。
香客不多,三三两两,在李大为的视线中晃动,离他最近的一间庙宇只有两百米,但是他看到的香客确实在最高的那一座庙宇附近移动。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直接去找李师吗?他从来没这样找过陌生人。天还很早,他决定先在附近走一走,司机不是说这里住有“各式各样的人”吗,他想去看一看到底都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反正先随便走走,如果是香客,我们就各走各的,如果是住在这里的“常客”,我就上去搭讪,香客和常客,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他想。
这个时候,李大为突然发现这几座庙宇错落在山间,被小路串起来,真像一道长长的闪电。他突然想起好朋友刘水。哎呀刘水,我现在看东西,都像是一道闪电。他想。他看一眼被闪电串联起来的庙宇,脑子被刘水的模样所占据:黑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衣,擦得铮亮的皮鞋。那是躺在殡仪馆里的刘水的模样。哎呀刘水,可惜我不信佛,要不我真要到庙里找和尚给你超度。因为你,我就是走路,都感觉走在一道闪电里。
李大为的好朋友刘水是个天象迷,尤其迷恋闪电。他买房子买最高层,就是为了方便雷电天气到来的时候观测闪电。“大为,那种撕裂,那种咆哮,太美了。”“大为,你不觉得他击中你的灵魂了吗?”有两次,李大为还被邀请到他家里,他俩穿着雨衣,爬上楼顶,看一道道闪电在空中抽打,刘水兴奋得直嚷嚷:“太美了,你不觉得他击中你的灵魂吗?”李大为不觉得闪电美在哪里,有的只是害怕,他害怕那些闪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朝他抽过来。后来,刘水在海南被闪电击中……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有没有闪电,李大为曾经梦到死后的世界:暗红色,不管是人还是物,纸片似地镶嵌其中,轻轻滑动,那样的地方,不会有闪电吧,观测闪电,最好的地方还是人间吧。刘水,委屈你了。刘水是他的好朋友,他死后,李大为就没有可以说上话的人了,他现在像游魂似地外出,大概也有刘水的一份“功劳”。
“请让一让。”一个男声。李大为回头,刚才在路边剥树皮的男人和女人一人扛一根木头跟在他身后,他挡他们的道了。扛的不是他们刚剥掉皮的木头,从颜色上看,应该是晾了好久。他俩砍树剥皮,然后扛晾好的木头回南山寺,他们肯定是这里的常客。
女的有点吃力,她扛的那木头只比男人肩上的木头小一点。李大为说:“我来帮你扛吧。”
女人说:“好啊。”倒是爽快得很,木头马上从肩头立在地上。“我也是累了啊。”她的脸红扑扑的,挂着汗水,不好意思地笑着。
男人说:“我叫你不要扛嘛,你偏要逞能。”之后,目光跟李大为对上,笑着说:“谢谢你,兄弟。”
李大为上一次帮助别人还是在五台山上帮女同事背佛像,这一回在南山寺帮一个陌生女人扛木头,他突然变得快乐起来。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是因为负重吗?一根木头压在肩上,台阶在脚下一级一级地往后退,体力慢慢消耗,到底吃得消还是吃不消?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自己的体力了,想的只是关键时刻不要掉链子啊,一定要把这根木头扛到目的地啊。他没有问他们这根木头要杠到哪里,只要前面的男人没有停下,他就一直走下去。他脑子里突然蹦出“劳动改造”这个词,以前那些犯人,被罚干重活,不管犯什么罪,只要人困马乏,多余的念头会被榨掉,只剩下身体。现在自己就是这样,只剩下身体。不过我现在是快乐的,他想。“你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用?”他想起少年的讥讽。“去他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虽然还在刘水的闪电上走,但是帮助人的感觉,还是很美妙的。
“大哥,你没事吧,你觉得累了就吱声,我来扛。”女人在后边,她抱着李大为的双肩包。
“没事,不是很沉。”李大为说。
前面的男人说:“你是来上香的吧?不会耽误你给菩萨烧香吧?”
李大为说:“不要紧,耽误不了,现在还早着呢。”他们把他当香客了。李大为说:“这里的香火不是很旺,倒是很清净呢。”
“初一十五人会多些,现在的人啊,拜佛都到交通便利的地方,恨不得刚下汽车就到佛跟前。”男人说。
“现在什么事都讲究方便快捷,这里确实很偏僻,来敬一次香不容易。”李大为想到在车上司机说的政府不希望把南山寺开发成旅游景点的事,又说:“不过这样也好,清净一些,出家人就可以安心念经修行,走远路来敬香的人也显得心诚。”
“是的,这才是寺庙应该有的样子。”男人说。
“你们是这里的居民吗?”李大为问道。
男人停下来,扭过头,目光越过李大为,看李大为身后的女人。男人女人会心一笑,男人说:“是的。这不,正要建房子呢。”
“我猜就是,你们在路边干活的时候我正好从那里经过,看见你们剥树皮,就想是不是在建房子。”
“你是那个用毛巾裹鼻子嘴巴的人?”女人说。
“对呀。”
“害得我笑半天呢,觉得奇怪,这里空气很好,你为什么这样。”女人说。
“没办法,我气味过敏,只要太浓的气味,都会引起身体的不适。”李大为说。
“哦,你是来求医的。”女人说。
“就算是吧。”李大为说,李大为把自己无意中去摸骨师那里,摸骨师介绍他来这里找李师的事跟他们说了。
“是吗?我们也是摸骨师介绍来的。”男人说。
“是吗?”这回轮到李大为惊讶,原来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过路客,看来这个李师还真有“魔力”啊。
“李师有恩于摸骨师,摸骨师想多介绍点香客过来,就这么简单。”男人说。
“你们是喜欢上这里了。”本来李大为想问他们为什么留下来,但觉得那样不好,就改口了。
“是啊,没准你也喜欢上这里。”女人说。
李大为想,身边的这一对男女,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原因使他们喜欢上这里?
“是啊,没准我也喜欢上这里,到时我也砍树木建房子,跟你们当邻居。”他说。
三个人都笑起来。
还好,不是到闪电的尽头。半山,庙宇旁边一块平地,散乱着建房用的材料:木头、沙子、石头。李大为学着男人的样子,肩膀一抖,树木就掉在地上,跟男人不一样的是,男人肩上的木头稳稳当当就落在木头堆里,而李大为肩上的木头掉下来后,还朝他滚过来,害得他往后退了好多步才躲开。
送佛送到西,再也没有理由跟他们聊天了,李大为告辞。男人说:我带你去见李师吧。”这回轮到李大为紧张了,想到要去庄重肃穆满是塑像的地方见一个高僧,青灯黄卷,木鱼声声,完全是另外一种场域。说佛?我不懂?说我那点破事?怪不好意思的,佛会不会笑掉大牙?
“去见李师,我该注意点什么?该说什么好?不瞒你说,我从来没跟宗教界人士打过交道,连庙宇的门槛也从来没进过一次。”
“小时候也没有烧香拜佛?”男人问。
“没有。”
“啊,看来是走投无路了,病急乱投医。”男人脱口而出,但是马上就笑了,“开个玩笑,你不要在意。我帮你约他吧,你不用到庙里面,你害怕佛祖呀观音呀菩萨呀,你就不用到庙里去找他,让他来找你吧。”
“我纠正一下,我可不是怕啊。”李大为说。
“反正有顾忌就是怕,没事,我以前见陌生人脸就红,那就是怕。你到庙里肯定会紧张,那也是怕。”说完掏出电话,开机,还没有打,手机响起来,全是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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