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医学中的人际连接很简单,只有四种:医生与病人,医生与自己,医生与同事,医生与社会,从成熟的医生,感知各种连接通常都很敏感,把那些捕获的同一时间发生的人际连接用文字表达出来,场景自然就立体起来了。
在看这个病人的时候,病人是什么反应,旁边的护士给了什么反应,家属如何回答医生的提问……
先来看一个我写的叙事医学小品,感觉一下医疗场景再现的时候如何使用人际的连接。
实例2
艰涩的计算题
我是一个ICU医生。
昨天,大志的妻子签署了“放弃治疗”。停止静脉输液,停止任何检查,停止呼吸机,停止营养液。拔除气管插管后,监护仪上的氧饱和度在80%的红字上跳跃,大志粗重费力的呼吸带着浓浊的痰音,是一个中年的生命在濒死阶段进行的最后挣扎。--快了。
我知道她迟早会签署放弃治疗。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手术做完还不到一个星期。签完字,当我和大志的老婆目光相触的时候,她警觉地避开了,有一丝羞怯和心虚、有一丝被人洞悉了心事般的惶恐。
大志才48岁,夫妻两个摆的那个早餐的铺子在我每天上下班路上,新鲜热辣的鸡蛋煎饼做得很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窜上蹦下,经常捧着自家的煎饼当早餐,早早在狭小的临街店铺里跑进跑出。中年女人围着干净的围裙在外面炉子上麻利地煎饼,涂酱汁,撒葱花…个头高大的中年男人在里面榨豆浆、煎油条。
油煎鸡蛋葱花在早晨的人行道上散发朴实而诱惑的香气、勤谨的四口之家,看上去像“舌尖上的中国”里的某个场景。
我们算是“点头熟人”。若不是这场意外的脑出血,我是每天买煎饼的一个顾客。
一次重病,把这脆弱的幸福场景打击出了残酷的原形。问了病史才知道:那是一个重组家庭,两个孩子都是“带来的”。
监护室的抢救病人中,很少有这么乏人探视的。下午的探视时间,只有大志老婆一个人,呆呆立在床边。没有劝慰的人,哭成为奢侈品。
那静默的身体,没有知觉。基底节的出血量达到80毫升以上,破入侧脑室,堵塞第三第四脑室。加上是半夜发的病,到早晨才发现,医院的时候,已经脑疝了。急诊手术清除出血,去除颅骨骨瓣减压,脑室外引流,手术后送到监护室治疗。
手术后的第二天,谈病情的时候,大志老婆把我认了出来:“医生,你是主任?!这样治疗需要多少钱?”她的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惶恐,她抓住我的袖子。我注意到,对管床医生和外科医生,是很认生的,谈话的时候,会很恭谨地退开一步。可能因为我是这个城市中,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熟人”之一。
我把CT插在看片灯上指给她看,脑子里的出血量,大到任何外行人都看得出严重性。多年的经验,我知道要跟她说说清楚这个问题,得花点时间。治疗上,这样的病人不复杂:昏迷这么深,GCS评分才4分,控制血压和脱水,一般在三天后做气管切开手术,继续控制脑水肿直到二周左右。接下来依靠达到目标量的肠内营养维持热卡摄入,进入康复治疗。神经功能恢复是亘古难题,一个月、一个月那样维持下去……偏瘫、昏迷、智能低下、癫痫、脑积水、肺部感染…这类病人很多,因此每一个结局不甚相同,却也都似曾相识。
我说几句,停下来看一看她听懂了没有。把这个残酷的过程尽可能通俗地描述给面前的女人听。这个过程如果真的发生的话,需要面前这个女人一天,一天挨过去。残酷的生活,很有可能在若干时日后,她一个人起早摸黑带着两个孩子劳作,每天面对瘫痪卧床的丈夫,债台高筑。
她并没有哭,也没有插话,很专心地听着我把病情描述完。
“他最好的结果是怎么样?”每天路过、交谈的亲切感,让她觉得,我说的更为可信。
“右侧手脚失去功能、躺在床上生活需要人照顾、智能受损。”我按照病情说了一个预计良好的结果给她,事实上,病情才刚刚开始,错综复杂的病情会在每一个路口上出现一些变数,要达到这样的结果,几率并不高。GCS只有4分的脑疝病人,最大的可能是长期植物状态生存。
“达到你说的那样结果,需要多少钱。”她保持了一个不算太意外的难过表情,直截了当地问。
我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面容极其普通,两眼疲倦的中年女人,惊讶于她被生活逼迫出的精明和直接。一夜未眠,她散发着没有梳洗的浑浊味道。身上那件被晒褪颜色的花衬衫,是路边摊上最常见的那种混乱的花色。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完全听懂了我的话,在单刀直入地估计能否负担最低成本。
“10-20万,如果没有任何保险的话。”用我的专业知识,在错综复杂的病情中,约略地估算了最顺利的疗程和最小的每日支出,估算出一个数字的底线。看得出她也在估算,用我估算的结果,来计算她达到这样的结果所需要付出的生活代价:时间的、精力的、金钱上的……仿佛是一条很高很高的线,她在目测,用尽全力跳起来,够不够得到。
她颓然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两只粗糙的劳工手,指甲里是没洗净的面粉渍,手背上有烫伤留下的色素沉着。沉默一会儿,她没有再问,手里握着皱巴巴的一日费用清单。
从谈话室回来的路上,住院医生小邹对我说:“主任,我觉得你的心好硬。”我点点头。
小邹又问:“她会不会放弃治疗?”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个“老乡”陪着她,问了几次病情。大志的父母已经过世,从云南老家出门打工后,和老家的亲戚渐渐失去联系,他其实是漂泊在陌生城市里打工的一个“中年孤儿”。
每天下午来探视的,却只有她一个人。手术后,病人的状态并不“好”。瞳孔的反应很迟钝,没有自主肢体活动。沉默的身躯,靠着林林总总若干维生管道,维持着监护仪上大致正常的心跳和血压。
脑水肿的高峰期,通常是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而好转,需要等待漫长的时间。她并不哭泣,也看不出有多么关切,就呆呆地维持着一个僵木的姿态,看着床上静默的中年男人的身躯,通过管子连接在呼吸机上。
一夫一妻,仿佛在这静默中,进行某种对话,或者对峙。人丁寥落的家庭,如果经济窘迫,朋友也就有限得很。签字放弃治疗那一天,只有二、三个“老乡”来帮忙,她带着两个孩子。
我问她:“要带他回去吗?”
她摇头:“没有地方去,房子是租来的,房东不会允许,再说也不能让孩子看着。”声音很低,语气却并不柔弱。没有依靠的人,没有资格柔弱。
“不需要再商量一下吗……”一起过来的几个“老乡”相互看看,治疗上,我们已经为她极其节省。我马上住嘴,不说下去了,还能怎样?这一夫一妻互相依靠着勤谨劳作才能在城市的缝隙里,谋得刚够温饱的一份生活。这份生活,已经随着大志的昏迷一去不复返了。
“签这里吗?”她无声地用袖子抹一下眼泪,在知情同意书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个48岁的中年生命,在监护室的床上带着粗糙的痰鸣音,费力地呼吸,呼吸,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握一握她的肩膀:“我们都理解,你已经尽力了。”她的眼睛闪避着所有人的目光,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平车载着他去太平间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孩子,在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小的那个已经睡着了。大的那个裹着一件母亲的外套坐在椅子上,看见母亲出来,奔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角。
这母子三人,会面对怎样的生活呢。
“咦,那个煎饼摊子关了。”过了些时日,车子经过那个熟悉的路口的时候,女儿泡泡指了指车窗外说。这个城市的小摊子关了一处,又开了一处,时时在变。
“那个男主人,前些时候脑出血死了。”我约略说个大概。
“哦!”女儿十分可惜地说:“就像我前些时候看的一本科幻小说《北京折叠》,那金字塔结构的最下一层”。
少年的思想,成熟的真快!她说的颇为形似。但我以为坐在私家车里的中学生,不会真懂得那种残酷。即使是我,常年看着生生死死,也只是一个旁观者。尽可能准确地评估病情,尽可能准确地告诉她。那绝不是医疗上最理想的结局,但是至少让她,能够选择一个可能“最好”的未来。
在生活复杂的大格局下,治疗真的不是医生的全部职责。
第一段中,有一个小场景,写家属已经签字放弃治疗,病人在疾病最后状态,即将死亡之前的场景。医生内心对客观事实的评估很明确,医生观察家属的表现,家属与医生之间无法对视的怯意,三个连接,把病人即将死亡的这个特殊场景变得立体。
眼耳鼻舌身意,是我们体会这个世界的各个感官,把这些感官获取的信息都调用起来,既视感就更加丰富,象这个小场景中,监护仪的显示,呼吸粗重的声音,同时调动了视觉听觉的感受。
这个小场景可以作为一个范例,告诉我们写活场景需要的一些基本元素和窍门。较大的场景只不过是这些基本元素的放大。
比如这篇文章中最重要的一个场景,占全篇的几乎一半容量,ICU主任向家属详细告知病情。艰难的病情告知中蕴含医生内心已有的选择,医生和家属之间讨论病情的过程,也是观察家属艰难地接受事实的过程,最后还有低年资医生在旁观整个谈话过程之后的感慨。这几个基本连接之间的交互,组成了这个悲伤而残酷的病情告知场景。
用ICU医生日常的视角来看,这是谈话室里很平常的一次交谈,置身事外权当在看一幕情景剧,把每一次交互,都用文字表达出来,用不同的感官感受表达出来,这个场景就活了,有色彩和声音,有体验、有洞察。
如果是初学,可以先写得足够长,足够细致,再用刀砍斧凿的方式来修改,几次修改之后,应该能逐步呈现出灵动的效果。
练习是绝对必要的,用学习的写作的眼光,去阅读某些经典作品中既视感很强的场景描写也会深受启发。
当我写得脑筋钝滞,不能继续,或者自认为场景太死板,太匠气的时候,会拿起一本《笑傲江湖》看看嵩山之巅岳不群夺取五岳掌门的那个大场景,看看少林寺中任我行以少胜多的那个大场景。很多时候,放下书来,回头写自己的场景,就会另出机杼。
林黛玉教香菱写诗,告诉她学了个大概套路之后,其余的功夫在诗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小结:
1、同一份病历,用编年体写的病历是技术病历,用纪实体写的是叙事医学。
2、医生与病人、医生与自己、医生与同事、医生与社会的关联构成叙事医学的主要连接。
3、眼耳鼻舌身意,丰富同一场景下的感官感受,创造场景的既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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